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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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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顧微雪被一輛馬車靜悄悄送入了陳國宮門,又一路被個宮人引著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宮室,見到了多日不見已瘦了一大圈的蘭明淮。

他的氣色難看得嚇人。

顯然,他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顧微雪,楞怔了片刻後眼圈驟然便是一紅,還躺在床上便已掙紮著伸了手想來拉她:“顧姐姐?!”

顧微雪握住他伸來的手時,那微涼瘦削的觸感讓她心中不禁一陣酸軟。

蘭明淮向來很註意在外人面前的君王姿態,所以從不在外頭喊她“姐姐”,但這回才一見面,他卻已是脫口而出,就好像一個受了許久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來為自己出頭的親人。

其實,他到底也只是個孩子……

顧微雪很快收拾了一下心緒,回過頭示意宮人們先退下,她要單獨同蘭明淮說話。

“皇上,”她幫蘭明淮掖了掖被腳,“麗海皇趁微臣前去觀禮將我軟禁了些日子,為了讓微臣來同您說說話,這才把我放了過來。”

蘭明淮蒼白的臉上立刻流露出憤怒和嫌惡:“我早就懷疑此事一定和麗海有關,陳國哪裏來的這個膽子敢算計本皇?可惜陳國國君那老東西昏庸透頂,咳咳……他還真以為麗海會給他什麽好處,到如今落了個騎虎難下,我看他等到最後等來的也不過就是麗海和金羽興兵來分陳罷了!”

他情緒激動,說完最後一個字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顧微雪連忙幫著拍了拍他的後背,又遞了茶水來才好不容易幫他順下了氣。

她看著蘭明淮,有些心酸,有些感嘆:“皇上的確是天資聰穎,我想上太妃和王爺知道也會感到欣慰。”

蘭明淮忽然沈默了下來,蒼白的臉上透出了幾分低落:“是我不好,應該聽你們的話,不該單獨和陳國君主會面的。我說他昏庸,我又何嘗不是,所以才會急於進取,信了他要同我結盟……”

“顧姐姐,”他倏然擡眸望著顧微雪,“都中怎麽樣了?你可有消息?”

顧微雪默了默,說道:“其實陛下應該能想象到的。”

這一次,蘭明淮沈默了更久,久到他望著窗外漸漸紅了眼眶,落下淚來。

“顧姐姐,”他聲音裏帶了些少年特有的稚嫩哭腔,“其實我好怕,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顧微雪抓住他的手:“不會的,只要長樂王在一日,就不會讓陛下出事。”

蘭明淮慢慢擡起眼簾看著她,眸中淚光未褪,卻透著清明:“這些日子我在這裏想了很多,我明白了……你為什麽會站在三叔那邊。他是真的為我好,是不是?”

你總算是明白了。顧微雪心裏長嘆了口氣,卻只是點了點頭:“是,他是真的為您好,為了北星好,所以希望陛下勿驕勿躁,希望您放眼長遠,希望您將來要重用的人是真正能堪大用之才。”

蘭明淮楞了楞,苦笑著牽了牽唇角:“原來如此,我其實沒還有想得這麽深遠,果然是太過愚鈍了。我只是人在絕境中獨處時回想起過去,想起那時在避暑行宮,他冒夜親自來尋我,若非出自關心,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又想起我離開北星之前,除了你之外便只有他特意前來叮囑我小心行事……我記得幼年時父皇曾經對我說過,他敦促我課業是因為寄予厚望,我現在才明白,其實三叔同他是一樣的。”

顧微雪其實有些心疼蘭明淮,像他這麽一個還不到十六歲的少年原本在這樣的時候是極需要安慰的,可他是一國之君,恰恰是這種時候,他更需要堅強和理性。

所以,她不能陪著他沈浸在感傷中。

“皇上,”顧微雪輕輕使力握了握抓著他的手,低聲正色道,“您仔細聽微臣說。”

然後,她便將麗海的打算,還有如今金羽和北星國內的騷亂一一描述分析了給他聽。

末了,顧微雪一頓,說道:“陛下,恕微臣冒犯,為今之計你不妨先答應了麗海,寫了國書才能盡早回國。然後他們必會急著借此機會反攻陳國,咱們到時候也派兵參與,最後分陳之時,只要輔政王以您的國書上沒有加蓋輔政印章為由,再以分陳之利為談判條件,也不是不能挽回的。”

她這個辦法其實已經是最兼顧之策,但蘭明淮聽了,卻沒有立刻做出反應,而是沈思了許久。

“這個法子聽上來很好,”他說,“可是,我們如何確保那時候北星國內還未亂作一團,尚有此精力出兵攻陳,與麗海周旋呢?”

顧微雪一時無言,這確實也是她最擔心的地方。

蘭明淮看了她半晌,說道:“其實你心裏還有一個更適合的辦法,但你沒說,是麽?”

顧微雪有些詫異,他居然連這也看了出來——她不由心中感嘆,蘭雍確實沒有看錯他,他的確是個可造之材。

“那便讓我來說吧。”蘭明淮又道,“眼下北星最需要穩定,我一出事,兩位輔政王之間必起紛爭,他們兩個無論誰想再往上一步,另一方都不會坐以待斃。而衡陽王一向在諸侯中頗有聲望,一旦打著助我除逆的名號起勢,那這一場大戰怕是堪比攻陳。”

“為今之計,只有我先立下傳位詔書,才能讓所有人無話可說。”

“但這個人選,也直接決定了衡陽王和長樂王的命運……”他其實想說還有自己的命運,可他頓了一頓,並沒有說出口。

他有種很強烈的感覺,自己或許是真的見不到故土最後一眼了。

他其實很想問問顧微雪,讓她蔔一蔔,可在生死面前,他卻好像陡然喪失了求曉未來的勇氣。

一念及此,他胸中又是一陣憋悶,猛烈的咳嗽旋即緊隨而來,他又花了好一陣來順下呼吸。

既然話已經被蘭明淮自己清楚明白地說到了這裏,顧微雪也就再無什麽顧慮了,她把自己心中藏著的另一個辦法也說了出來。

“如此的話,那微臣有一個建議……”

***

顧微雪拿著蘭明淮寫好的承諾國書走出了陳國王宮,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在外頭見到了等著她的微生玉。

她知道現在這個時候他們是不會放蘭明淮走的,所以她也就沒有多此一問,只是道:“好好照顧皇上。”

微生玉道:“這是自然,我也希望他早日病愈。”

她也就不再多話,直接伸出了手:“國書給你,我現在可以回北星了吧?王爺那裏我總要親自和他交代一番才好。”

微生玉說不清意味地彎了彎唇角:“放心,我說的話算數。”說話間,已將她手中的承諾國書接過,細細看了一遍。

——行文準確,並無可玩弄文字之處。

他收好了國書,擡眸看向她:“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城。”

顧微雪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臉“你在開玩笑”的表情瞧著他:“沒必要了吧?細軟我也都不要了,遲些我怕事情會有變故。”

“你要連夜走?”微生玉臉上閃過愕然,又意味不明地說道,“你還真是足夠記掛他。”

言罷他也不再多說什麽,翻身上了馬:“走吧,你帶來麗海的那些侍衛我找到了,送你去與他們會合離開。”

找到了?這人真是說得一點不心虛。

顧微雪也懶得再去追究這彼此心照不宣的說辭,隨意點了點頭,便徑自坐上了馬車。

微生玉果然說到做到,讓顧微雪和侍衛會合之後,便又親自領著人送她出了城,只是又走了好長一截還沒有打道回府的跡象,直到顧微雪蹙眉莫名地擺出了戒備之色,他才終於停下了這送客的腳步。

“有勞玉將軍漏夜相送,”她輕掀窗簾,向著他淡淡垂首施禮,“就此告辭。”

“顧大人。”微生玉心中一動,忽然出聲叫住她,但當顧微雪重又擡眸看過來時,他竟一時還未想好要說什麽。

沈默須臾,他看著她,用前有未有的平靜和平等的態度說道:“一路小心。”

顧微雪似乎有些意外,頓了頓,才淡淡“嗯”了一聲,然後便回身放下了簾子。

馬車一路疾駛而去。

又過了片刻,微生玉收回目光,終於想起自己遺漏了什麽事——他又忘了將那日從顧微雪手中奪過來的銀簪還給她。

***

月涼如水。

馬車剛剛出了麗海邊境,便有人從後面騎著馬追了上來。

“保護大人!”侍衛們立刻做出了防禦反應。

坐在車廂裏的顧微雪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充滿怒氣的喊罵聲,生死相搏的兵刃相碰之聲……

一切仿佛都發生在片刻之間,又旋即歸於沈寂。

忽然,馬車的簾布被人從外面掀起,月光下一個看不太清長相的男人站在那兒,沖著端坐於車廂裏的女子恭聲道:“顧大人,屬下等已將麗海這些人都清理了。”

顧微雪只轉頭掀開窗簾往外頭看了一眼,然後便放下手,沖著對方道:“陸侍衛,你上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陸風身手利落地立刻跳上了馬車,走進車廂,規規矩矩地坐在了門邊。

“現在都中情況怎麽樣了?”她問。

到了這個時候陸風也就不再瞞她,將蘭逸逃出都城後果然對蘭雍倒打一耙,召集各路諸侯反攻皇都的事都告訴了她,末了還說蘭雍的意思本來是想讓她將計就計先暫時待在麗海,但事到如今,陸風就想自作主張打算把她送回扶風。

顧微雪一聽就知道蘭雍如今對北星內亂也沒有十足把握,他這是打算要孤註一擲了——國要穩,君要救。

所以他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準備,也不會準她回去冒險。

想到蘭雍,顧微雪心裏一陣鈍痛,可她知道此時沈浸於傷感對蘭雍、對北星都毫無助益。

她咬住牙關,默默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用來占蔔的龜甲銅錢拿了出來。

四周寂靜,只有車廂裏銅錢在龜甲中晃動的響聲回蕩。

就著從車外透入的月色,顧微雪一連算了三卦,末了,她沈吟了片刻,擡頭道:“你轉過去。”

陸風一怔,雖有些沒明白怎麽回事,但素養所在,他很快二話不說地便轉過身背對著她。

不過他耳力極佳,所以身後隨即響起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聲音仍是被他聽得很清楚。

他有些納悶地蹙了蹙眉。

“陸侍衛,”顧微雪這一開口,便是示意他可以轉過來了,“這是陛下親筆所書的傳位詔書。”

陸風一楞,連忙下意識接過來展開一看,目光迅速一掃,落在了文中的“傳位於”三字後面——

他驀地睜大了眼睛,驚訝地擡起頭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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